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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兩人卻是越來越精神,眸子越來越明亮,堯華見狀,只得推脫不勝酒力,自先離席,獨往那斜欄上趴著,卻是動也不想動了。

那樓外碧空,此刻已是昏黑一片,明月高起。院落無人,悄然無聲,別有一番清凈閑適。堯華擡眼靜靜望著,但見那月色氤氳,朦朧一片,亦不知自己是醉了,還是困了。

然而一念及此,堯華忽又搖了搖頭。

何必知道呢。

這流光城裏,或許自己是最笨的,知道的也最少了。

然而這一刻,誰又能有堯華這般的滿足。

“月華如洗,流光輕易。

平生一醉,千金難抵。

且貪歡笑,明夕何夕……”

不知為何,堯華突然想起流光城酒肆之中,常聞的那段歌謠來。迷離之間,竟是輕聲哼唱了起來。

“堯華公子,這是醉了?”卻是席中館主驀然一問。

“館主大人覺得呢。”百足道,仰首又盡一杯。

“唉,若是人人皆如百裏大人這般酒量……”館主微微一笑。

“哦?那又如何。”

“我這萍生館,便是再擴建十倍,怕也是不夠的。”館主淺笑,雲袖一揮,又一壇酒落了個清凈。

百足循聲望去,卻見旁邊亦是歪歪斜斜十來個空空如也的酒壇,不禁也笑了一笑。

“可是若有一人,能日日長飲,不也快哉。”百足道。

“百裏大人還是一如往昔麽。”館主淡淡道,容色似有嘆息,又似憐憫。

“啊哈哈,”百足仰身一笑,“要說千杯不醉,現在又何止千杯。”

館主聞言,卻是淡淡蹙眉,面上笑意不減,只是心中驀地一陣酸楚。“酒量雖好,酒品卻差了。”

“哦?何以見得?”百足停下玉杯,眉峰一皺,亦凝神望著館主。

這看來天壤之別的二人,一仙一凡,一俗一雅,甚至身材亦是一人臃腫,一人仙逸,然而此刻燭下對飲,機鋒往來,卻不覺有絲毫破綻,似是一副無暇長卷。

那四目相對之時,燭火亦是微微一顫。女子明眸如月,幻化萬千,飄渺無跡,男子卻沈沈如水,不興波瀾。

“酒品不壞,又怎會故作糊塗。”館主笑道。

“哈哈哈,人生在世,難得糊塗。”百足舉起一枚玉杯,在之間把玩著,遙對燭火,似是在欣賞杯底殘留的一點玉液瓊漿,忽又向著館主望去,“館主難道不覺得,此乃百裏之福也?”

言畢微微一笑,似帶些諷意。

“其實館主又何嘗不願如百裏這般,千山獨行任平生,百世疏狂輕一醉,否則,也不會替這杯中之物,取個‘萍生一醉’這般淒艷的名字。”百足笑道,又覆傾樽。

“百裏大人如何卻稱淒艷。”館主問道,亦是盡了一杯。

“只因這‘萍’卻是浮萍之萍,非是平生之平。”

“‘萍生一醉’,滋味如何?”館主道。

“惟願長醉不願醒。”

半晌沈默。

“然而這世間,若有人長醉,自然也有人長醒,”館主幽幽道。

“百裏惟願館主非是長醒之人。”百足道。

“哦?”館主笑道。

“夢若醒時,便不能再入;然而酒若醒時,卻可以覆斟。”百裏道,又斟上了一杯。

“百裏大人今日所來,便是為了如此麽。”館主道,覆飲一杯,神色,竟是有些淒迷。

“百裏不同於館主,因為百裏既沒有了過去,也無所謂將來,所以百裏可以一醉生死,不問世事。”百足道。

“這麽說來,這些年來,百裏大人倒真是過得不錯。”館主淡淡道。

“慚愧慚愧,只不過相較館主,自是好得多了。”百足道,從容一笑。

“也許吧,不過人與人,所走的路,終究不一樣。”館主答道,似是有一瞬間的悵然,然而不過剎那之間,便悉盡散去,那瞳中光華,如花開次第,層層疊疊,漸成白雪紛飛。

良久無言。

卻是百足,不知何時拾起一根玉箸,輕輕敲起身前一枚空盞。

“叮……叮……”的一聲一聲,清澈明凈,幽幽的飄出小樓,落入虛空。卻又似有靈性,徘徊無盡,綿綿長歸。

零散的音節漸漸循入若有若無的節奏。落在夜色裏,清韻悠然,每一箸,都似敲在人心上,夜輝淡淡,心事幽幽。清曠之間,又有些悵然。

“月色如華,流光輕易。

平生一醉,千金難抵。

且貪歡笑,明夕何夕……”

百足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玉箸,一邊和著節奏,緩緩而歌。聲音低沈又帶些沙啞,不似商女歌姬所唱,滄桑之中又略帶些曠達。

“二位到我館中,倒叫百裏大人彈唱,豈不是失了賓主之儀,若傳出去,我這萍生館莫不是要關門大吉了。”館主笑道。

“如此,百裏三生有幸。”百裏聞言,放下玉箸,正衣端坐於前。

館主淺淺一笑,臻首微垂,緩緩行禮。片刻之後,忽然只將廣袖一拂,身若無垢之雲,飄然而起,旋舞之間,只見白綾漫空。

然不過略略一停,館主雙袖翼展,衣袂翻飛,翩然若蝶。百足仰首之下,微微一笑。那白紗雲影已自欄外飛出。

卻是堯華似是昏沈已睡,卻聞得頭頂驀地一陣衣角嘩然之聲,似有高人淩空而過,登時睜開了雙眼,只是惺忪朦朧,猶自看不清楚。而席中百足亦是從容起身,緩緩步來,憑欄而立。

“啪”的一聲,堯華已經記不得這是今天第一次,不對,也是平生第幾次挨這扇骨,早已經不似當初般驚詫,只是恍惚的搖了搖頭。

“小鬼,再不起來,要是錯過了,你這一輩子恐怕都要後悔莫及。”卻聽得百足嘿嘿一笑。

“啊……”堯華聞言,精神驀地一陣,立刻支起身體,趴在欄桿上,循著百足目光所落之處望去,連連道,“什麽什麽?”

堯華相問,卻無人相答。連他自己,也忘了自己方才有此一問。

便是多年以後,堯華再想起這一段時,也只得是尷尬的笑笑,至於差點想著那一夜的月空喊出“神仙姐姐”四個字的事情,卻也從來不敢跟人提起。

那一刻,天地為之低昂,日月為之無光。

擡眼望,只見一襲白影當空,漫空白練如水,仿佛月華傾瀉,花影婆娑。

時而嘯如風雨,時而緩似秋風。

那一道道白練忽而盡斂,不過瞬息之間又悉皆散開,層層疊疊,恰如花苞初放,錦繡方開,漸成白雲千幻。

而當中一人,亦是如煙似幻,仙姿無垢,禦風而立,欹月而眠。

一俯一仰之間,忽見周遭光華流轉,氤氳恍然,盡奪明月之輝。而苑中無名白花,此刻紛紛連空而起,翻飛不定,天地之間,如見大雪彌漫,零落滿堂。

無數百花繞著那光華閉月之人,緩緩飄飛,更不辨那天人風姿。

然而那輝夜之中,卻有那麽一縷精魂,滌盡人三魂七魄,斷盡人五蘊八苦。

忽有一闋歌謠,飄渺無際,清遠幽曠,似非人所歌,而是自天地初開,便獨自飄搖失卻在那無盡虛空之中的一縷殘魂。

“蘋花輕易老,舊時人已非。

情知非永夜,良辰嘆昏黑。

銀釭傾蠟淚,孤影鬥畫眉。

鴛鴦字總冷,驚鴻信難回。

何故蒼生事,總與妾心違。”

芳影冷落,長空沈寂。

月華依舊,只是繁華盡落成雪,繚亂花影之中,一人寂寂獨立。

依舊長裙曳地,風姿絕代。

只是此刻苑中,殘花一地,些許白練亦是失了魂魄一般,冷清清散落一地。

殘花,白練,璧人。

仿佛塵埃落定,卻成一副絕世長卷。

淒艷而寥落,清冷而遼遠。仿佛上古之時,便已刻入流光的永恒。

此一刻,天地亦為之失語。

“好一曲封花鎖月。”半晌沈默之後,卻是百足一聲長嘆,聽來,只覺困倦悲愴。

“可惜,卻折去了這萍花小築中,半數芳魂。”館主淡淡答道,清冷異常,只是憐惜之意尤甚。

此刻萍生館主,銀羽髻早已散落,長發流瀑,糾纏於風中,更顯絕世獨立之姿。只是容色清冷,卻多了幾份寥落之態。

“花惜半生舞,人圖一日醉。”百足悵然道。

“時辰已晚,萍生館中,向來不留宿客。”館主忽然道,“二位,小女子便不遠送,還請見諒。”

“也罷,叨擾許久,堯華公子,我等亦該辭行了。”百足拱手道,“館主盛情相待,百裏銘記在心。”

將行之時,卻見百足駐足片刻,並不回頭,只是默然道,

“惟願百裏殘生,能換萍生一醉。”

言畢淡淡一笑,踏步而去。

待出了那萍生館,堯華不由回身望了一望,今日一游,雖不過數個時辰,其間經歷,卻仿佛比自己平生都多,無論是百足,或是館主,皆非凡夫俗子,堯華心中,自是不生向往,只是卻有些不解,為何那般人物,反倒總是冷冷清清,甚或困倦悵然,看來,卻比凡人更苦。

自己這般,算是幸或不幸呢。

堯華沈思之間,頭上又是“啪”的一聲,挨了一記,卻似家常便飯一般,堯華絲毫未有反應。

“唉,你這小小年紀,見了館主這般風采絕代之人,自然是心若悵惘,只是你這般流連,莫不是還要去求館主留你下來看家護院不成?”百足戲謔道。

“啊,這萍生館中,清清蕩蕩,哪裏見過一個護院之人。何況有館主若此,又何須旁人呢。百裏大人,莫要取笑堯華了。”

“也罷也罷,堯華公子似是聰慧了不少。不枉此行,不枉此行啊……”百足仰身笑道,已是當先而去。

長街寂寂,只餘二人踏歌之聲。

月華如洗,流光輕易。

平生一醉,千金難抵。

且貪歡笑,明夕何夕……

作者有話要說: 平心而論,這是我自己非常喜歡的章節_(:з」∠)_雖然是隨口胡謅來的詞句,但是自己讀來真的非常喜歡。

尤其是館主的那一曲封花鎖月,我覺得字句還是頗見動人的。

☆、鴻影

萍生館中,此刻已無人跡。

唯餘萍蹤樓上,一人出塵獨立,月華傾瀉,白衣飄飛,恍如仙人。

“館主姐姐。”身後卻突然探出一個嬌小身軀,音色甜甜。

“原來是小雀兒。”館主聞言,似是收回了神思,微微笑道,“你回來啦。”

“恩恩。”

若是堯華在此,自然會辨出來人正是初來萍生館時,急急忙忙下樓跟自己裝個滿懷之人。而這被館主稱為“小雀兒”的不是別人,正是與行蓧在路上走失了的荒雀。

笑容淺淺,意態天然。

“小雀兒倒是依舊念著姐姐。”館主望著荒雀,淡淡笑道。

“自然自然。”荒雀笑道。

“是麽,我還以為,是為了回來看看堯華公子還在沒在呢。”館主戲謔道。

“姐姐修要戲耍荒雀。”荒雀聞言,嘟著臉兒,連連道。

“不過說來,你也該玩兒夠了。”館主笑笑,突然輕輕敲了下荒雀腦門兒,道,“啥時候回四四海閣去,行蓧公子他們,可都在四處找你呢。”

“啊,多虧了姐姐提醒,荒雀這就回去。”荒雀聞言,倒是夢中驚醒一般,而且說著便已走出數步,館主一旁看著,不由皺了皺眉,似帶苦笑。

“啊,不對,差點忘了。”荒雀走出幾步,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,折身回來。

“怎麽?”館主卻見荒雀這般,饒有興致的盯著荒雀,輕輕笑道。

“荒雀尚有些東西,還要請館主大人過目呢。”荒雀嘴角勾出純凈的笑容,眨眨眼,上前說道,雙手卻是背在身後,似是藏著什麽物件。

“哦?不知小雀兒卻是藏了什麽寶貝。”館主道。

“喏,就是這個。”荒雀說道,同時雙手攤開,奉上一物。

“這個?”館主小心翼翼接過荒雀手中之物,卻是小小一件物什,外面用白紗包裹著,似是主人對之甚為珍視。

館主小心翼翼地揭開那一層白紗,直到那一枚輕巧的如胭脂盒一般的銀質盒子出現在眼前的時候,館主忽然皺起了眉。蘭蔥玉指輕輕摩挲著盒子上淺淺的雕紋,館主眼中竟是有些恍惚起來,默然無語。

荒雀見狀,不由暗暗詫異,不知竟是何物,能然館主這般失神,那明眸黯然,便是周身那般如月光華,也竟黯然,此刻默然而立的館主,盡然有幾分人間煙火氣了。

只是修眉顰蹙,臻首輕垂,似是神思渺渺,仿佛已在久遠的回憶中陷落了。

“館主姐姐?”荒雀不禁輕聲問道。

“啊。”聽得荒雀之言,館主輕輕詫道,“小雀兒你可曾打開這個?”

“荒雀不曾。”荒雀搖搖頭道。

“還好,此物,你還是早些歸原主吧。”館主淡淡道來,卻似長長一聲嘆息。

“啊,荒雀只是想來這銀盒中不過是些胭脂香粉之物,所以未曾打開看看,怎麽,難道這銀盒中尚有玄機麽?”荒雀問道。

“玄機卻是沒有,如你所想,的的確確只是一味香而已。”館主搖搖頭道。

“那又為何?”荒雀追問道。

“只是你,還太年輕了。”館主搖搖頭道,“這香對於你來說,還太過沈重了些。”

“啊,館主姐姐倒是要把荒雀弄迷糊了,到底這是銀盒中是什麽香啊。”荒雀問道,“難不成,還是那失傳已久的虛空靨不成。”

館主聞言,卻是微微一笑,“小雀兒倒是有趣,這世上失傳已久的,又豈止一味虛空靨呢。”

“啊,這倒也是……”荒雀答道。

“好了好了,小雀兒只要記得,此物速速還給原主便是。”館主笑道。

“此物,可是十分珍貴。”荒雀問道。

“這麽說並無過錯,對於原主,想必是十分重要的。”館主微微一笑。

“既然如此,荒雀也不打擾姐姐休息了,趁著月色正明,正好趕回去呢。”荒雀道。

“恩,如此,便暫別吧。”

“姐姐保重。”荒雀道.

“小雀兒亦當小心些。”館主點點頭道,卻又不免無奈的笑笑,荒雀此刻,怕是已在一樓了。

辭了萍生館。

二人緩步而行,此時夜色已深,漫漫長街,亦是寂寂無人。陣陣涼風,格外清冷。

行至路口,百足駐足,輕輕拍了拍手,旁邊巷口中,卻是緩緩牽出一輛馬車來,正是白日來時所乘,然而二人見了馬車,卻是齊齊皺眉。

一輛馬車並不出奇。

然而此刻卻只有一輛馬車。

只有一輛馬車的意思,自然是沒有駕車的人。

無人之船,叫做鬼船,那麽此刻這車,是否當叫鬼車呢。

馬車漸進,堯華目光冷冷,亦自踏前三步。

少年錦衣束發,此刻當先而立,左手輕輕垂下,右手背在身後,星目微斂,凝神之間,尚未起招運勢,只見一份凜然之氣,不容逼視。

堯華昂首之間,自有一股傲然之氣,卻又坦坦蕩蕩,從容不迫。

但見堯華舉手投足之間,衣角翻飛,臨風而立,似與這蕭瑟冷清的夜色渾然一體,嘴角微微一笑之間,天地之間頓時蕩開一股肅殺之意。

雖然年少,而然卻自周身,都有一股宗師之風範。

百足不由默默點了點頭,目中流露出讚許之色。卻自顧自伸了伸懶腰,揉揉肩膀,似是此間之事,全然與他無關。

卻說那馬車緩緩行進,此刻距離堯華已然不過一丈之遙。而堯華目似微暝,依舊不動聲色。

卻忽然似是心有所感,堯華突然睜開雙目。但見那拉車四匹駿馬,忽的齊齊一聲長嘶,突然渾身血脈鼓漲,盡是周身爆裂開來,方才猶是四匹活生生的良駒,此刻竟是悉化了漫天血雨,遮天蔽日,如雨傾盆而來。

堯華略一皺眉,足下一點,急退數步,同時左手探出,衣袖卷動,似是淩空畫了半圈,勁力綿綿不絕,輕輕蕩開去,那血雨未及身,已然各自落定。

堯華從容不迫,不過舉手之間便化去一式,然而甫一站定,忽然心道不好。

正在堯華舉手之間,背後一道黑影電射而出,堯華立時旋身只逼那黑影而去,卻見那黑影非是沖著自己,而是直往百足而去。

然而那邊百足見那黑影逼近,卻是不閃不避,不慌不急,面上甚至是帶些微笑,猶自從容。

堯華不解,然而運招未停,眼見不及,忽然淩空旋身,屈指捏訣,驀地前指,頓時周身密匝一縷白芒,隨堯華一聲大喝,那光華如電,如白練蔽空,直逼黑影而去。

堯華這淩空換式,去勢更急,且那光華熾烈,仿佛一觸之間,萬物皆化齏粉。便是那黑影亦是驀地一震,身形不由一滯。

然而這一滯之間,卻成永隔。

黑影與百足已在咫尺之間,兩人四目相對,卻見百足面上微笑漸漸帶了幾絲冷意,百足身形雖然肥胖,然而此時生死當前,卻是無懼無畏,不閃不避,反而坦坦蕩蕩,負手而立。衣衫為勢所逼,翻飛鼓動,然而獵獵有聲,竟如旗幡一般,有股傲然立於天地之間的慷慨氣魄。

黑影尚未動作,白芒已至,黑影也不見慍色,只是折身避開白芒,默然推開,轉而往一旁屋檐之上投身而去。

堯華一擊逼退來人,徑直落在百足身旁。然而輕輕一落之間,堯華心中卻是暗暗吃驚。方才見了百足從容不迫,自己尚以為是成竹在胸,然而自己幾步過來,卻絲毫不覺周遭有任何功法氣勁痕跡。

見了堯華這般遲疑,百足卻是輕輕一笑,“公子不必擔心百裏,自去追那襲擊之人便是。”

“也罷,百裏大人保重,堯華先去了。”堯華沈聲答道,同時左袖屈指一拂,但見一星白芒淩空直上,明若辰星。

“百裏大人稍後片刻,流光城衛自會前來接應。”待百足聞得堯華之言,長空如洗,卻哪裏還有半點兒堯華的影子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☆、覆歸

靜默無聲。

自行蓧醒來時候起,這少年便未曾出過這房間。

一切如常,只是眉宇之間,似有什麽東西,再也揮之不去。

這房間依然如醒來時一樣,只不過落成齏粉的幾案,已被移走,然而四壁和地板上,那道道細密的劃痕猶在,深淺不一。

行蓧雙目微閉,獨自靠在墻角席地而坐。

行蓧左手按在眉心,右手輕輕摩挲的地板。修長的手指而今有些蒼白,指甲輕輕劃過那滿目的劃痕,有著細微而綿長的細小聲響。

那些細小的痕跡,正如他眉心那一勾淺淺的月痕。

熾烈過後,便成虛空。刻成一份無法彌補的凹缺。

而行蓧猶自沈默著,神色疏淡,看來卻似是無念無想。

只是那疏遠冷漠的姿態,正像那空蕩蕩的房間,那眉心一勾冷月,彎成了一種永恒的寂寞。

而那,似乎才是那少年生命的姿態。

然而又有誰知道,那少年心中,是否亦如這房間一般,滿是掙紮過後的痕跡,綿密如雨。這房間,這少年,此時皆成過客,獨自遺留在這時光的罅隙之中。

直到突然而來的“吱呀”一聲,行蓧方才緩緩望去。

方才穆修大人離開之時,便吩咐諸人不得打擾行蓧休息,這房中故而也是半晌清凈,此刻突然一聲

卻是窗戶突然自行打開,爬出一人來。那人身形嬌小,此刻似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般,猶自喘息不定。雖是越窗而入,此刻任誰人看來,這也不是翻墻越戶的賊人。

只因為那動作看來,實在遲緩,甚至可以說笨拙。

至於有多笨拙,只需聽得那一聲“吱呀”,便已然清楚了。

“啊,行蓧大人,”卻是那人支起身子,望見了這邊默然的行蓧,蓮臉巧笑,兩頰微紅,卻又大搖大擺轉身關上窗戶,然後再轉過身來,亦是如行蓧般靠墻坐下。

氣息未平,纖纖玉指按在心口,似是猶在砰砰跳個不停,卻朝著行蓧,輕輕一笑,倒像是她所作所為,不覺得有半點不合常情之處。

“恩。”然而若說荒雀淡定,行蓧這便更從容了,甚或有些淡漠。

恐怕能在夜裏見了一人忽然穿窗而入,還怡然自得的坐在對面跟自己打招呼,依然淡然如常似行蓧這般的,卻也不多。

只是有些略略模糊的界限,在從容和疏淡之間。

少年依舊那般,目光冷寂,如墜虛空。

“行蓧大人?”荒雀輕聲探問道。

“恩。”行蓧淡淡答道,依然只有一個簡單的音節。

“行蓧大人怎的如此恍惚,莫不是病了?”荒雀蹙眉問道,待氣息平覆,緩了緩,便向著行蓧那邊挪過去。

“恩?”行蓧淡淡應了一聲,望著荒雀,凝神片刻,那神情,卻仿佛初見一般,然而頓了一頓,又搖了搖頭,“無妨。”

“真的?”荒雀此刻已經到了行蓧身前,雙手支腰,偏著腦袋打量著這依然緘默的少年,那神情分明是一幅任你怎般說全然不會相信的樣子。

然而行蓧面對著荒雀近在咫尺的臉,卻是氣息如常,瞳中空蒙一片,如混沌初開,不見絲毫波瀾,便這般直視這荒雀的眼睛,全然沒有回答的意思。

“好吧。”荒雀見狀,索性就在行蓧對面坐了下來,此刻這般的行蓧,全然不似那個在流沙中冷漠之中又自有鋒芒的少年,一時之間,荒雀竟不知如何是好。

而行蓧,卻只是按住眉心,並無言語。

荒雀如此審視半天,卻又不覺一笑,“不過這麽說來,這不說話的樣子,倒是一點兒沒變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好吧好吧,當我沒說。”荒雀見狀,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。

“你倒像是,很開心的樣子。”然而卻偏偏,行蓧在這時候冷冷道出一句。

“啊,活過來了。”荒雀訝然道。

“早上進城時,你跑哪兒去了。”行蓧略略皺眉,卻將一只放在眉心的手緩緩放下,一時之間,目中竟是隱隱透出些鋒芒來。

“啊,行蓧大人你這是要嚇壞奴家麽。”荒雀卻是嚶嚶一笑,然而盯著行蓧片刻,卻是忽然驚詫不已,“誒誒,公子眉心何時多了……這是……一勾彎月?”

荒雀說著,卻是忍俊不禁似的笑了起來,全然顧不得對面行蓧一臉陰沈之色。更是笑著笑著,差點要伸手上去摸一摸行蓧額頭了。

“哼。”卻是行蓧冷冷一聲,少年站起身來,自向前走開去,“便是這般,也不必這般費神的從窗戶進來吧。”

“誒誒?這是害羞了麽,嘛,說起來這牙月倒於挺配的呢。”荒雀說著,話倒俱是真話,只是不知為何,又忍不住笑了笑。

然而行蓧卻只是背身而立,依舊無甚言語。

“好吧好吧,我何嘗不想大搖大擺走大門進來,可是那些人就是攔著路不讓過嘛,也只得委屈本姑娘,走一走這窗戶啦。”荒雀見狀,無奈笑笑,“喏,還不是為了拿這個還你。”說話間,手臂輕輕遞出,蘭指間,卻是一只銀質盒子,樸實尋常,淺淺勾勒出蓮花般的紋路。

行蓧聞言,回身看過一眼,眉峰忽然緊皺,連瞳仁也似收縮一般,竟是死死盯著那只銀質盒子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那眼神鋒芒如刀,荒雀不過見了一眼,便不由將視線移開了。

然而行蓧凝視著那銀盒半晌,神情卻漸漸似是平和如初了,長眉舒展,靜默如常。隨後緩緩接過銀盒,嘴角微微翕動,瞳仁散開,其中如見流光倒影,似是百感交集,然而皆不過轉瞬即逝。

荒雀凝神之間,卻似在那嘴角微弱的弧度中,覺察到一絲同樣一閃而過的笑容,渺如雲煙。

行蓧凝視之間,終於緩緩收起那銀盒,然而那一時間,荒雀都感覺到,行蓧的身影有些微微的晃動。

“這麽說並無過錯,對於原主,想必是十分重要的。”荒雀遲疑之間,卻驀然想起館主所說,覆見行蓧神情,便是荒雀這般,也不禁看的心中有些難以細說的清冷落寞。

“這個,怎會在你身上。”行蓧沈默半晌,突然問道。

“唉,行蓧大人卻連被人偷了東西都不知道麽。”荒雀苦笑道。

行蓧皺了皺眉,卻不說話,只是盯著荒雀,目光冷清。

“好吧好吧,那日不是百足馬車經過時,人群慌亂避麽,也就是那時候,被人捎了去。”荒雀道,神采奕奕,仿佛所說是如何一番豐功偉績一般,“然後自然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,我隨即又過去給拿了回來,只可惜,卻已沒了行蓧大人蹤跡。”

“行蓧倒是沒看出來,荒雀姑娘,居然還有如此身手。”行蓧凝神,緩緩道來。

“啊哈哈哈……”荒雀聞言,連連拱手,“行蓧大人盛譽,小女子實不敢當啊。”

“但行蓧,卻是要感謝荒雀姑娘了。”行蓧皺眉,淡淡道。

“不必不必,只是此般物件,行蓧大人往後可要好好留意些,莫要再讓小賊撿了便宜。”荒雀拱手,故作正色道,儼然一副說教老者的情態。

然而行蓧卻再無下言,默然而立。

荒雀尚以為自己這般言辭,又讓行蓧無言以對,正暢快間,接著道,“不過行蓧大人這般人物,若要相謝,小女子卻也不便推辭。然而畢竟不過區區小事,何足道也,不過念在小女子也是舟車勞頓舍命追兇千裏緝盜,故而鬥膽相求行蓧大人,且為小女子再奏一曲流光,便做相謝,既了卻一番心意,又不失君子風雅之度。說不定還能永載史冊,青史留名……”

荒雀櫻唇一開,不想卻是懸河流瀑,滔滔不絕。然而未等荒雀把這一番長篇大論說完,卻見行蓧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,身影一閃,已往窗外投去。

荒雀見狀,不由連連揮手追了過去,“餵餵,大人莫急莫急,不就是一曲流光嗎,大不了我們從長計議,也不急於一時嘛……”

然而餘音裊裊,房中空寂,哪裏還有行蓧蹤跡。

荒雀臨窗而立,唯有扶額長嘆,搖頭不止。

行蓧眉頭輕鎖,卻是盯著前方虛空處,足下不停,身如游龍,電射而出,似是追尋什麽而去,只是夜涼如水,卻哪裏辨得出半個人影來。

而四海閣另一邊走廊中,隱隱立著一個身影,鬢發斑白,月華淡淡流淌其間,冷若青霜。此刻濃眉絞在一起,看來,卻是揪心得很。

但見行蓧縱身飛出,默然而立之人,目光隱動,亦欲緊隨其後,旁邊卻輕輕步出一人,伸手將其攔下。

“恩?”這人收起去勢,緩緩轉過身來,淡淡道,“玄衣大人,這是何意?”

玄衣並不答話,也不曾迎上穆修的目光,只是靜靜遙望著天邊一輪明月,輕輕的搖了搖頭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☆、迷局

夜色冷寂。

清冷的月光,輕輕地落在這靜謐的古城之中。飛檐鱗瓦,皆似染著著一層淡淡霜華,又似煙籠寒沙,叫人見不真切。

行蓧舉步之間,已自掠過層層樓宇,翩若驚鴻,卻又足不留痕,寂然無聲,不過幾個起落,已出常人百十步外。

疾行之間,行蓧覆又將外袍上兜帽輕輕拉下,一呼一吸之間,渾然與這夜幕融為一體。冷風迎面,眉目間發梢零亂,隱隱能見一雙鷹隼般的眸子。

同樣隱約可見的,還有眉心淺淺一勾彎月。

行蓧一路疾行,片刻也不曾停歇,如此這般,不多時已到了城墻近前。

少年這才稍稍停下腳步,然而凝神之間,行蓧卻又皺了皺眉,那眉心處,依然是隱隱作痛。

那種痛,深入腦髓,卻又虛無縹緲,仿佛是刻在神識本身。意識深處,似有什麽東西,在不敢束縛的掙紮著,想要破繭而出。

行蓧凝神之間,略略皺眉,旋又騰身而起,這一躍,竟是直上城墻而去,夜幕之下,便是借著月光,也只是隱隱可辨的一襲黑影,鬼魅般,飄飄然徑自落向城外去了。

行蓧並不清楚所行的目的,只是冥冥之中,似有感應。而他一路追及,這感覺便愈發強烈。

疾行之間,周遭景致皆如逝水東流。只是漸漸的,其中多了些殘垣斷壁,現出一片小鎮的廢墟來。而那之前,斜立著一方石碑。

只是久經日曬雨淋,早已被歲月剝蝕,面目全非。只剩下殘缺不全的字跡,行蓧擡手,沿著那已難見全貌的凹痕緩緩劃過,薄唇翕動,緩緩吐出“枯葉”兩個字來。

然而環顧四周,唯有黃沙蔽日,斷瓦殘墻,秋風獵獵。

行蓧默默立了半晌。眉間依然隱隱作痛,只是此刻,似是平和了不少。

荒野之間,便是這般,寂寂一人長立石碑之前,而月色朦朧,寒風過處,又見淡淡白色繚繞如煙,飄散成不規則的形狀。

一縷一縷,仿佛零落在天地之間的荒魂。

佇立之間,行蓧卻突然側目,望著來時的方向,不覺皺了皺眉。

不過眨眼之間,行蓧摩挲著石碑的手指壓在刻紋上,屈起的關節陡然彈開,瞬間身化鴻影,飄然退開,落到一旁的廢墟裏,掩身在一截殘墻之後。

這邊行蓧不過剛剛退開,夜幕之下,便又見兩道黑影一先一後,亦往這邊急掠而來。身影俱是風馳電掣一般,一眼看來,便是場生死追逐,亦不知這般你追我趕有了多久。

兩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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